最近,我开始参与心脏手术的麻醉,它对医生的操作技术与管理水平有很高的要求。不过,这些病人每天进手术室后的第一道门槛——打静脉针,一般这项操作是由护士完成的,但心脏手术比较特殊,需要麻醉医生亲自上阵。
遗憾的是,这项貌似简单的操作,却成了我的弱项——练习的机会并不多。我经常像手术室里初来乍到的实习生,第一针往往扎不进去。病人手上白挨了一针,我内心也惶恐了一分。我只好按住出血点,与病人交谈几句,然后再尝试一次。说的第一句话,往往是对不起。
第一次说对不起,是一种蛮奇怪的感觉。因为当你以医者的身份自居时,往往将各种临床操作或处理视为合情合理的,即便不良事件无法避免,你也认为这处于被允许的范围。对病人而言,扎针的短暂刺痛、扎针的次数,都历历在心。
我没法评估,我的一句“对不起”在病人心里留下何种印象。但在那个时刻,我觉得向患者道歉,说对不起是合情合理的做法。换言之,这是一种主动沟通的行为,主动表明自己的操作失误、不当对病人造成了不适或伤害。这种“提前示弱”,是对自己失误的一种愧疚,也让病人感受到一种关切。
在美国社会学家尔文·戈夫曼看来,一个道歉至少包含了两层意思:一是对自己冒犯别人的负罪感;二是对背离正确行为、违反社会规则的反思。对我而言,我为自己没能“一针见血”,对病人造成了不适而感到内疚;再者,我也在练习中反思自己的打针技术与手法,以期无需对下一个病人说“对不起”。
在眼下当责文化时代——只要有错,必有问责,医生最难说出口的词很可能是“对不起”。因为随之而来的,很可能是医疗纠纷,法庭上见。有研究却发现,医疗差错或不良事件发生后,如果主动公布而非掩饰,有助于争端的更好解决。“公开事情真相并主动道歉的做法不但没有导致出现更多的法律诉讼,反而减少了患者的诉讼量,并且处理诉讼索赔事件的时间也比以往大为缩短。”
有一个组织,叫Sorry Works,旨在告诉医疗工作者“道歉有用”。它的建立者是一位叫做Doug Wojcieszak的咨询师,他通过分析大量医疗官司发现,病人及家属之所以打官司,很多时候并非为了赔偿钱财,而是出于愤怒。愤怒的骤起,则是医疗差错或不良事件发生后,医护人员没有积极负责地与患者沟通,而用基于自我保护的说辞来搪塞患者。
2004年,在WHO组织的世界病人安全联盟项目启动仪式上,英国首席医疗官利亚姆·唐纳森的一句话发人深省,“人人都会犯错误,但掩盖错误不可原谅”。在美国医疗界,“道歉运动”正在开展。不少州在考虑通过“道歉”法案,以支持医务人员的道歉行为。有些州甚至规定,对于预料不到的手术结果,医生可以“安全地”向患者道歉或表示同情,不用担心这些行为会成为未来的法庭证据。在国内,尽管眼下少见鼓励医生道歉的文化或举措,但学会道歉,将是医生的一门必修课。 |